腊月初四,南梁都城。
【资料图】
铅云遮月,玉鸾乘风。
建康城飘起了茫茫大雪,摇身一变成金陵。
沉寂的夜色中,一个担柴的樵夫缓缓走在满是积雪的石板路上。他背上的柴貌似很重,柴上还裹了一张很厚的粗布毯子,这极大放慢了他的步伐,有时还要让他打个趔趄。
过了戌时,街上已无人烟,只有打更的与他擦肩而过。
“老黎头儿,这么晚了还没回家?”打更的瞥了一眼他背上的柴,“够沉的啊,用不用我帮你?”
这时,一道黑影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这更夫的身后,黎老汉的目光也随之移落,然而还没等那更夫察觉,诡异的黑影和老汉惊恐的神色都已先后消失。他揉揉双眼,勉力将佝偻的身躯直了直,从满脸的皱纹中挤出一丝笑意:“不用不用,小老我不打紧,不打紧。”说着微鞠一躬从更夫身旁绕过,脚下的步子也较之前略微加快了些。
更木梆子的嘟嘟声在他身后渐行渐没,黎老汉的神色变得越发紧张,之前那踉跄的脚步也陡然间变得矫健了起来。
一个人,一担柴,脚踏一片无痕的白雪,直往城西奔去。
还没走到西边的城门,黎老汉只听得身后又响起了“嘟嘟”的声音,心想那打更的怎么这么快就转回来了?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,他仔细一听,这声音又与之前的更木声有所不同,像是沉重的铁器敲击地上的石板发出的。
此时天上明月忽现,纯净的月色撒在洁白的雪上,反射出一片银色的光芒。
“是他?这么快便来了?”黎老汉心中暗想,双眉一皱,转过身来。
离他两丈之外站有一人,是个身材高大的老者。此人手持一根黑黝黝的铁杖,双眼蒙了一块儿黑布,是个盲人。风雪搅动着他袍袖飘飘,也吹动着花白的须眉,在黎老汉转过身来时就已停在原地,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萧索的气息。
黎老汉嘴唇微动,右手下意识的摸在了腰间柴刀的刀柄上。
“还认得我们吗?”那老者首先发问,他的嗓音浑厚坚毅,穿透力极强,与整个人散发的气质截然不同。
黎老汉满脸愁容,脊背塌陷着,“认得……不光认得,老朽还知道你们肯定要来。”他朝那老者拱手施礼:“‘归卢二老,洛水双雄’,两位老哥五年不见,别来无恙吧?”
那老者也与他客套寒暄,脸上神色却依旧如风雪般冷峻,继续问道:“黎兄既然知道我们要来,怎么不在贵舍静候我等,还要在这寒风雪夜中担柴忙碌?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吗?”
黎老汉眸子一翻,冷冷地道:“有什么事能瞒过你们两位的耳目?又何必明知故问呢?”他叹了口气,话锋一转,“此事也是说来话长……老朽我以前也是受过你们恩惠的,可我也是在那次之后才知道,原来你们是因自己盟中信条才来助我,并不是拿我当朋友。”
“令郎五年前被人欺辱,我们身为‘暴血盟’一员,惩奸除恶分所当为,助黎兄一臂之力更是情义所在。”那老者依然木立当场,并未近前半步,“‘刀枪剑戟,南朝四绝’,黎兄身列南朝四绝之首,你们四人自然也都是我北朝双雄的好朋友。”说到这里,那老者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,“可你黎涛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与你那兄长一起骗取广陵郡百姓的钱财,纳为己用!”他伸手指了指黎老汉背上的柴,“我二人知你今日要把银两偷偷运到城西藏匿起来,必然会选择深夜,早就在这边静候于你,看你没到酉时就开始运,已经来回了三次,想必这该是最后一次了吧?”
“就在归兄现身之时,我就知道我今夜的行踪早已被你们二位摸清。”黎涛缓缓卸下以柴火伪装的银两,放在地上,“卢兄弟潜行追踪之术确是更甚以往。”他说着,转头向四周望了望,疲惫的双眼霎时间认真了起来,“看来卢兄弟也早已在暗处备好……嗯,就和当年相助我铲除那恶人的法子一样。”说到这里,他苦笑了两声,拔出了腰间的柴刀。
此时的他,背上已没了负担,可仍旧好似有一股无形的重压,让他塌弯的身躯始终直不起来。
当年自己的儿子为恶人所侮,这恶人又颇有些威望,为了不连累自己的另外三位弟兄姐妹,他孤身前往想讨个说法,而对方人多势众,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。绝望之际,幸得归侣、卢俦两兄弟相助,将那恶人及其门客随从尽数杀了,现在想想都好不畅快。可这次却又是因为心中的难言之隐,他铤而走险。本想着此间大事一了,就算暴血盟中人闻讯前来问罪,自己也能从容赴死,再无他愿。可如今不光自己的心愿未了,昔日同仇敌忾的好友更是已将自己当成了那奸恶之人。想到这里,实在是唏嘘慨叹。
雪,越下越大,丝毫没有停的意思。归侣依旧站在原地,从始至终未挪半步。雪花如鹅毛一般,一层一层落在了他高大的身躯上,那根黑色的铁杖也被逐渐染白,远远望去就如同一个执着白幡的无常鬼差,冰冷凄凉地僵立在那里。
“今日是决计不肯放我走了?”黎涛的神色越发悲戚。
归侣长叹一声,轻轻将手中的铁杖往地上一顿。伴随着“咚”的一声,黑暗中一个长形物件夹着破空的轻响,朝黎涛激射而来。
“刀枪剑戟”这南朝四大武林高手之中,黎涛以一口柴刀位居第一。江湖中人给他的外号也十分简洁——快刀!人快刀也快!黎涛右手竖起柴刀,左手抵着刀面内侧,运劲一推。“当”的一声,那东西掉落在他脚边,是一支木箭,但箭头却为圆头,类似一个加长了的点穴撅。黎涛心中疑惑,随即恍然大悟,看来归、卢二人是商量好了要先封住他穴道,再做处置。至于这么做是出于昔日的交情还是另有目的,则一时难明。
“卢兄弟箭术卓绝,能以这种力道封穴而不伤人的,这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了。”黎涛心中暗想,捡起地上的那支点穴箭,问道:“看来二位并不急着杀我,是想将我活着带回你们暴血盟吗?”他自拿起柴刀挡箭开始,精神便为之一振,双眼也变得越发湛然,仿佛运起了这快刀,之前那颓废的担柴老人就从未存在过一样。
“奉我们少主之命,先行将你擒拿带回,具体原因,我们不知。”说着,归侣又是一杖顿地。紧接着“嗖嗖嗖”三支点穴箭,各朝黎涛右臂、小腹、大腿上的三处穴道击去。
黎涛飞身向前随之左手一甩,手中那支箭,还有他的人立时都飞到归侣面前。那三支连环箭均已射空,黎涛手中柴刀快如电闪,似是比他甩出的那一箭还要迅疾,凌空朝归侣面门劈下。此时周围一片漆黑,他不知那卢俦的具体位置,这才想以快刀悄无声息地后发先至,想方设法制服目盲的归侣,自己才有脱身的可能。
归侣虽双目失明,耳力却是极佳。他只听得黎涛左手那一甩的细响,就知他本人已然近前,又以耳力感知刀风所向,当即举杖格挡。刀杖相交,嗡然声不绝。
“黎兄好快的刀,实不负‘快刀’之名。”归侣口中赞着,脚下后撤两步,手中铁杖随即向上一撩,自下而上击向黎涛面门。这铁杖本就沉重,再运上他手中劲道,这一杖之势则更有如排山倒海、万钧雷霆,所到之处,挡者披靡。
这时,两支点穴箭又从暗处飞出,直射向黎涛背部和右臂两处穴道。黎涛身在半空,又受两人夹击,脑中却丝毫不乱。只见他将头一偏,左手迎着归侣的铁杖轻轻一拍,身子借力再一次腾空而起,几个空翻避开飞来的两箭,又瞅准空当抓住一支,以凌空之势甩向归侣,这一箭所击之处是他脑上“百会穴”。
归侣起先只觉自己铁杖一头忽然沉了一下,紧接着就听见头上的破空之声。此时他上撩的一招已经用尽,也无法立马收回,急忙双手一松,借着铁杖另一头滑落在地上的力道向前一滚,避开了这当头一箭。为防黎涛尚有后招,他滚开之后顺带一记“横扫千军”,黝黑的铁杖如一条夭矫的黑龙,片刻间卷起漫天飞雪。“这老头子虽已年迈,临阵御敌仍不失矫捷灵活,倒是我看低他了。”归侣心念及此,用铁杖护住面门,继续侧耳细听黎涛的动向,脸上似是已罩了一层寒霜。
黎涛见两人暂时停手罢斗,这才开始有心解释:“归兄,我自知大错已成,但这些银两我并非无端乱用。你放心,待我心事一了,定当提头来见!”言辞恳切,神色凄凉。
“看来你还是没明白。”归侣缓缓站起,将铁杖拄在地上,“我们此行,一是讨伐你骗取百姓钱财之举。二则是少主有命,务必将你生擒带回,这其中的具体缘由,少主他未曾言明,我们也不便过问。”说到这儿,归侣将头微微一侧,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细微的异常,皱一皱眉,继续说道:“你藏匿银两之所我们已然得知,这些钱财你乖乖交出,我们会悉数还给广陵郡的百姓,绝不会为难你。现下你只需随我们走一趟,等把你交给少主,我们此行的任务才算完成。”
“果然是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……还真是辛苦二位了。”黎涛凄然一笑,暗自咬牙,“今日若是不斗个两败俱伤,怕是走不了了。”他心下盘算,一团细小的火苗正静静地燃烧着——直在他心中烧成一场熊熊烈焰。风雪中只听一声怒喝,一团银光陡然在黎涛身周跳跃闪动,直扑向不远处的归侣。瞬息间,“嗖嗖嗖”几发连珠箭一齐射向那团银光,紧接着则是“当当当”的响声,数枚箭矢纷纷落地,而那团银光已逼近归侣。
此时的黎涛虽已如笼中困兽,却依然头脑清晰,不断琢磨着如何脱身。他运功使开的这柄柴刀,刀风之快竟能将他周身包围,以至针插不入、水泼难进。归侣只觉劲风扑面,他一边不断向后退,一边用手中铁杖旁敲侧击,杖头与锋刃相碰,“叮叮当当”声不绝于耳。这“乱披风刀法”虽已是快刀中的巅峰,可使用者同时也会损耗极大的内力,因此难以持久。黎涛之意,在守不在攻,为的就是能以密不透风的防御挡开暗处卢俦的箭,进而靠近归侣,只有挟持住他,自己才有脱身之机。
刀风越来越小,银光也逐渐变得稀疏,可归侣仍未能让黎涛近身。他知道黎涛用意,自己便以逸待劳,反而气定神闲。他听声辨位,手中铁杖左击右挡。十几个回合过后,攻守之间悄然易势。黎涛的内力已近乎耗尽,那铁杖杖头已渐渐能点到自己身前。忽听得“啪”的一声,一发点穴箭击在了他的大腿上,黎涛只觉右腿一阵酸麻,险些跪倒,他强忍疼痛,继续用力抢攻。归侣则一边后退,一边加重了手上的攻势。
“黎兄,你已是强弩之末。听兄弟一句劝,随我回去。你只是图财,并无害命。”归侣仍在向他劝导。
黎涛左支右绌,此时已是汗水涔涔,却依旧回应道:“归兄美意,老朽心领。大事未了,恕难从命!”
几发连珠箭又如密雨般射来,黎涛右腿已没了知觉,仅靠左脚勉力移动,闪转腾挪,竟又迫使归侣后退了几步。眼看着新一轮攻势再次袭来,只见归侣身后出现了一棵大树,黎涛心中大喜:“终于有了!”他左脚一点,半空中提气纵身,从归侣头上跃过,直接隐在了那大树之后。这下卢俦的箭已再难射到自己,黎涛握紧柴刀,沉声喝道:“归兄,得罪了!”一刀轻巧地将铁杖荡开,随之一刀划出,黝黑的杖身仿佛盘绕着一圈银色的辉光,这一刀平平无奇,却又恰到好处。归侣顿觉右腕疼痛,大惊之下杖交左手,回护自身。黎涛一刀划出,第二刀紧随而至,这下是左手手腕,归侣耳力再好,也根本感应不到他是如何出刀的。“哐啷”一声,铁杖坠地。归侣一声怒吼,飞身而起,左脚踹向黎涛面门。黎涛身形一矮,欺身上前,手中柴刀自下而上,刀背直接抵住了归侣的咽喉。刹那间的三刀,归侣就已被黎涛所制。
“好,好啊,没想到五年不见,黎兄刀法已如此精进,老夫佩服。”归侣平静的神色中带着几丝不忿。
“归兄放心,手腕之伤只到皮肉,未及筋骨。”黎涛解释道,“我与归兄无怨无仇,还望网开一面,放我一条生路。”
归侣“哼”了一声,问道:“还不知黎兄这套刀法叫什么名字?”
黎涛说道:“这是我这五年在砍柴中悟出来的,名 ‘柴刀十八路’,归兄承让了。”
“招式简明已极,又基本不需内力,确实神妙无比。”归侣心中暗想,掸了掸落在袖子上的雪,冷冷地道:“若是今日令郎再为人所辱,怕是黎兄单刀便可直入匪窝,再也不需要我们兄弟俩相助了。”说完哈哈一笑。
黎涛面色一沉,脸上浮现出一阵忧愁凄凉的神色,他躲在树后朝黑暗处大喊:“卢兄,令兄已被老朽制服,盼你速速现身,咱们有事相商!”
话音未落,只听“噌噌噌”数声异响,像是锐器插在树干上的声音。黎涛心知不对,探头一看,树的另一面竟插中了许多箭矢,几乎都瞄准了同一个点,且力道极强,留在树干上的箭箭身有一半都已没入。此时仍有源源不断的箭从黑暗处射过来,声如密雨连珠,似是要把整棵树的树干洞穿才肯罢休。
归侣听着箭声,哈哈大笑。黎涛则被卢俦这手“神箭穿树”的绝技弄得惊慌失措,眼看树干就要被无数锋利的箭矢一点一点地穿出一个大洞,自己地利尽失,他狠劲上头,拽着归侣从树后走了出来,此时已将抵在归侣咽喉的刀背转成了刀锋。
“卢兄弟!你若再轻举妄动,令兄立成刀下亡魂!”黎涛朝暗处大喊。
黎涛身形瘦弱矮小,他将身材高大的归侣挡在身前,任凭卢俦如何射箭,都绝对不会伤到自己。
卢俦果然依言罢手。沉寂了片刻,归侣喊道:“二弟!你且像刚才射穿树干一样,往哥哥身上射!大不了我与这老贼同归于尽,你把他尸首带回去,也好向少主交差了!”
黎涛知他性子刚烈,又为主忠诚,也是真怕他不惧生死,自己尚有要事在身,怎能与他在这里同归于尽?当即用柴刀在他脖子前面使劲比了比划,口中叫道:“既然如此,就与令兄告别吧!”
“嗖”的一声,一发点穴箭激射过来,打在黎涛的柴刀上。黎涛手中一顿,就看见从不远处的黑暗中奔来一个老者。此人也是花白的胡子,眉毛是黑的,头发稀稀落落,背上负着箭囊,手中提着一把铁胎弓,轻功极佳,几个起落就来到了二人身前。
“二弟你……唉!”归侣得知自己的兄弟露了面,心中既苦恼,又欣慰。
卢俦将弓抛在地上,双手高举,口中“嗯嗯啊啊”地叫了几声,神色中带着乞求与焦急。
黎涛答道:“只要你肯放我走,保你兄长安然无恙。”
卢俦朝他打了几个手势,口中又“嗯嗯啊啊”地不停。
“罢了……今日我兄弟二人栽在你手里了!黎兄刀法出神入化,老夫甘拜下风。”归侣摇头叹气道:“你放了我,我等不会为难你了。”
黎涛见二人连兵器都已放下,自己也就放下柴刀,向后退了几步,想寻回那担金银,再向二人告辞。
此时卢俦站在归侣身后,用手指在归侣后背上快速写着什么。这两兄弟一个目盲,一个失语,平日就以手写交流,而卢俦的个子比归侣矮了半个头,举手在背上写字也是恰到好处。归侣会意,二人站在原地,直等到黎涛重新背上担子,向远处走去。
“咚”的一声,归侣铁杖拄地,卢俦用脚尖勾住弓弦,轻巧地将弓从地上勾了起来。此时黎涛听到身后响动,谨慎回望,一团黑影就在这时奔袭而来,黎涛急忙拔出柴刀,又是一阵金铁交并的铮鸣,这次内力枯竭的黎涛则立时被归侣这迅猛一杖击飞了两丈来远,重重摔在了雪地上。卢俦看准位置,横过弓来四箭齐发,这四箭的箭头又与之前的略有不同,发力也有着极微妙的差别,前两箭较强,后两箭较弱,以至飞出时两远两近。
明暗扑朔的月色下,只见一张闪着银光的大网张开四角,飞扑着将黎涛罩在了下面。黎涛想要用力撑起,四箭的箭头竟似已牢牢钉在了地上一样。他又用柴刀试着割开网面,可那网面不知是什么材质,刀刃划在上面竟毫发无损。
“黎兄还是省省吧,这箭头和网都是我二弟特制的,罩住了就休想逃出。”归侣走了过来,脸上神色颇为得意。
黎涛惊怒交集,双手胡乱撑着这张怪网,网面细密,撑得他手心都快被压出血来。“归卢二老!两个狗贼!说好要放人却出尔反尔!算什么……算什么……”他疯狂地大叫了几声,叫到后面竟没了声息,双手也终于垂到了地上。
归侣听他呼吸急促,知道他是久战脱力,上前用铁杖点住了他肩膀和胸口的穴道,“你是想说‘算什么英雄好汉’是不是?”归侣哈哈一笑,脸色又立刻沉了下来,“我们的方法自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的行径,可你又算什么英雄好汉了?对付你这样的奸诈败类,就要用些非英雄好汉的法子!”说完,他叫卢俦上前,准备将他从网中取出带走。
忽然间,二人似是都感应到了一样东西——是一双眼睛,一种气息,在黑暗中越靠越近。归侣心中惊疑:“难道我之前觉察到的异常,并不是二弟发出的?”这时,卢俦好像看到了什么,他惊叫了几声,从箭囊中拿出一支装着锋利箭头的箭矢,弯弓如满月,朝远处的黑暗中射了过去。这一箭夹带劲风,去势极猛。
雪渐渐小了,天上的乌云也慢慢散开,朦胧的夜色被明亮的月光驱散,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朗了起来。就在三人身前数丈开外,一个黑影正缓缓走来。这黑影好似一团青雾,又好像一股涌动的水流,在飞矢如电闪一般射来的一瞬间轻巧又诡异地向右平移了半步,卢俦这蓄力的一箭便射了个空,朝更远处飞去。
卢俦将所见简洁快速地在归侣背上比划了出来,归侣知此人以极快的身法躲过了卢俦的一发快箭,而且飘忽如鬼魅,实在异于常人,一时间竟也生出了几分惊惧之感。
“哪里来的孤魂野鬼?一直躲在暗处不肯相见!”归侣发问。
这黑影一回应,三人心中都是一惊——“你怎知我是鬼?”竟是个妙龄男子的声音。
“这位前辈称不称得上英雄好汉我并不知,但我知道他肯定是个好父亲。”这黑影边说边靠近,语气冰冷无比,又饱含稚嫩。黎涛和卢俦这才看清,原来并非是一团黑影,只见这人黑袍黑裤黑靴,腰间挂着个黑红色的酒葫芦,以及被风雪吹舞着的黑发,浑身上下唯有一张脸苍白如纸、毫无血色,就如同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般。然而剑眉凤目,整个人既含着七分俊俏,又显出三分妖异。
黎涛听他说到“好父亲”三个字的时候,脸上先是震惊,继而是百感交集之下的愁苦无措。他眼中泛红,双手仍旧无力地撕扯着那罩在身上的网。
“歪门邪道的后生小辈,休在老夫面前装神弄鬼。”归侣心中暗骂,“哼”了一声,又问道:“你何时潜伏于此?暗夜之中偷窥别人,是何用意?”
那少年面无表情,脸上只带着些许颓废,直如僵尸一般,“你兄弟二人不仅暗夜之中偷窥别人,还背地里跟踪追随,是何用意?”
归侣接连被他两句反问噎了回来,气得说不出话,铁杖“咚”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地上,击得那石板碎裂,粉末和积雪混在了一起。卢俦也满脸愤然,又弯弓搭箭,瞄准了那少年的胸膛。
“小兄弟。”黎涛心情平静了下来,“我问你,你是何人?你也是来杀我的吗?”
那少年俯下身,想要用手助他脱困,铁杖和飞箭便立时朝他攻来。两样东西一猛一快,一个点面门一个射胸口。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,脸上依旧没有神色流动,手中凝聚的一团黑影眨眼间化成一面黑色的盾牌,“当当”两声,将归、卢二人的兵器一一弹开,二人还没反应过来,那似是黑雾凝成的“诡盾”在他手中又成了一把短刀,几下就将那牢不可破的网割开了一个大口子。
“前辈,在下‘幽冥门’赫连景杉。”那少年为黎涛解了穴,又将他扶起,陈述道:“我本是来杀你的,可这几日你的所作所为,叫我确实……不忍下手。”此时的他,语气虽仍旧冰冷,脸上竟显出了几分怜悯的神色。
“幽冥门”三字一出,归侣和黎涛心中都是一惊。这是西南方党项境内的一个门派,据建康城四五千里之远,派中弟子都是杀手刺客,以收受赏金、杀人劫货为生。在南梁和党项交界的那片区域,大到达官显贵,小到富绅百姓,无论是谁犯了过错,或因一些事情与人不和,受害者都可向幽冥门人委托,这帮人就能前去取之性命,事成之后再回来领取赏钱。由于他们平日里神出鬼没,与“幽冥恶鬼”四个字正相契合。
此时黎涛心中既惊讶又疑惑,他敏锐地感受到那盾牌和短刀都是由一股极强的内力聚合而成,既锋利又坚固,且阴寒无比。
归侣被赫连景杉这两下弄得更加惊惧了不少,他也觉察到这少年身上散发着一股阴煞之气,源源不断。这股气息正是修炼幽冥门的独门武功——“魇术”所凭借的阴寒内力,他话语中所透出的寒冷多半也源于此。
“尊驾到底是何时潜伏在这儿的?阻我等抓人又究竟意欲何为?”归侣的言辞中多了几分敬意。
那少年将惨白的双手抱在胸前,仰头向天思考了一会儿,答道:“过了申时吧……我跟着你这位射箭的兄弟一路到了城西那石洞。”说着指了指黎涛,“也就是这位黎前辈埋藏财宝的地方。之后又一路跟了回来,看你们打了一阵子,你们两个以多欺少,还使奸计害人,我气不过,就站出来了。”这些话说得十分稀松平常,却依旧带着一股莫名的寒意,让人在风雪中尚不能回暖自身,更如坠冰窟,心生战栗。
黎涛忽然意识到,原来当时在那更夫身后一现即隐的黑影,正是这位少年。他心下疑惑之时,也惊佩他竟能在极为擅长潜行追踪的卢俦身后隐匿行迹。接着又想想自己,这岂不就是“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”?
“至于为何阻拦你二人,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了。”赫连景杉继续说道:“黎前辈,我今夜前来,是想向你确认三件事。”
黎涛点点头:“小兄弟请说。”
“且慢!”归侣一杖顿地,心中惊异万分:“没想到幽冥门弟子竟有如此本事,连我二弟的耳朵都能骗过。早听说门中有‘十煞’,乃是门主培养的十名杀手,也不知这小子是其中的哪一位……”想到这里,他随即截断了话头:“这位小友,敢问赫连青峥是你什么人?”
“……我爹。”赫连景杉先是思考了一下,僵硬颓废的双眼望了望天上的残月,脸上的忧愁神色一现即隐:“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“原来是幽冥门主之子,怪不得武功既高深又透着诡异。”归侣心中暗想,继续朝他问道:“你可知我们是谁?”
“暴血盟的。”赫连景杉略带冷笑,“以前听我爹说过,中原地区最大的盟会,专做锄强扶弱、造福百姓之事。‘以暴制暴,血债血偿’,正是你们盟中信条。”
归侣点头道:“正是。说起来,贵派与我们暴血盟也有着几分相似之处,我们都是为百姓做事,平天下之不公……”
“你们做事,与我何干?”赫连景杉无情地打断道:“幽冥门行事,从不会考虑旁人立场,什么盟主少主?三亲六故?信条门规?都是放屁。我等行事,只考虑善恶黑白,辨明正邪是非。目标确认无误,即可果断杀伐,更无需有意向谁请命。该死之人自不必留,又与你们暴血盟哪点相似了?”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,却极为义正辞严,既拒绝了归侣的有意拉拢,又暗讽他先前所说的“奉少主之命才来捉拿黎涛”一事。
归侣对这位“暴血盟少主”的忠心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否定,自己盟中人的行事准则又遭到如此鞭挞,一时间恼羞成怒,却又茫然无措。他尴尬地笑了笑,脑海中反复盘算着刚才赫连景杉说过的话,终于答道:“不错,该死之人自不必留。这姓黎的伤天害理,整个一郡百姓所挣的辛苦钱,都被他和他兄长掳走,这等恶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?”他沉吟片刻,继续说道:“可敝盟少主确实交代我们要生擒活捉,具体原因我们做属下的无法过问,只能依照盟中规矩和少主命令综合判断。”他话锋一转:“赫连门主若是在场,想必他的想法小友你也无法违逆吧?”说到这里,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言明的微笑。
听到最后这句话,赫连景杉颓废的双眼忽然变得精神了起来,他注视着归侣欲言又止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,冰冷简洁地答道:“黎前辈是否该死还由不得你们来评判。”转过头继续朝黎涛说道:“这第一件事,则是与您同住‘大风堡村’的村民——梁氏夫妇的女儿,是否为南朝御史中丞——张缅的儿子所害?”
黎涛悚然危惧,紧张地瞅瞅四周,他实在想不到赫连景杉要问的第一件事竟如此重大且秘而不宣。赫连景杉知他武功高强、罕有敌手,在江湖上也声名赫赫,看他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也着实意外,立马宽慰道:“黎前辈请明言,晚辈自有分寸。”
黎涛想了想,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这小姑娘年方十二三,就被……就被那张家公子羞辱……杀害了……唉!”
此话一出,归、卢二人也震惊不已,没想到天子脚下竟能发生这种恶事!赫连景杉神色淡然,点了点头,继续问道:“您可知那张家公子叫什么名字?多大年龄?”
黎涛摇摇头,答道:“名字老朽确实不知,年龄看着也不大,十八九岁的样子。这张家公子乃是张大人家的独苗,从小被父母宠溺惯了,经常带着四五个奴仆扈从招摇过市,乡里乡亲大多数都曾被他欺凌,老朽凭借着这点儿微末武艺,才屡屡侥幸逃过。”说到这里,他似是想到了什么,双眼竟垂下泪来,“这姑娘,实在苦命得很啊……我儿与她年龄相仿,尚且……唉……”言语之中颇为激动,他哭声渐起,慢慢地不知所云。
赫连景杉神情严肃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“这第二件事,便是令郎的……病情。”
黎涛猛一抬头,泪眼中满是惊讶的神色:“你……你怎知我儿……”
赫连景杉寒冷如冰的脸庞竟变得温暖和煦了些:“这几日我跟随在前辈身后,已将整件事情看在了眼里。”
黎涛既震惊又恐惧,这少年看似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,内力和轻功就都已达到了如此骇人的境界。“幽冥门人,潜行暗杀之技果然名不虚传。”黎涛强作镇定地赞叹道。
归侣听到二人谈话,心中也惊疑不定,关切地问道:“黎兄,令郎是得了什么病?叫你如此忧心?为何刚才不直接说出来?我等也许还能帮你。”
赫连景杉白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:“你们两个不明真相的蠢货,一见面就斥责人家抢了乡亲们的钱,还不由分说要带他走,让他如何向你们解释苦衷?”
归侣面如寒霜,不发一言;卢俦怒目圆睁,“咿咿呀呀”地想要与他争辩,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不会说话。
黎涛则站在中间劝解双方:“小兄弟你这几日跟随老朽,自然明白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。归、卢两位兄弟此行奉命行事,也实在怨不得他们。”他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:“说起来终究还是老朽的错……我儿小锋得了一种怪病,半个多月不见好转,我带他寻遍城内的医馆大夫,都无能为力。眼看他日渐虚弱,我心中忧急,决定带他去外面继续寻医问药,兴许有法可治。”他神情惆怅,无助地摸了摸腰间柴刀的刀柄,“我先是东行去了离此地不远的句曲山,有幸拜访到了隐居多年的医术大家——陶弘景陶老先生。陶老先生诊脉之后,确认小锋是得了一种既怪且重的病症,需要开刀手术方能治愈。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,这手术又十分复杂,做起来极为耗费心力,我不敢劳烦于他,便向他请教哪里还有能行此术法之人。他告诉我,就在西边郢州、江州一带,有一些医术独道者或许能帮我。到了那里,只要看到医馆或民宅门前挂有杏木枝条的,都可入内询问一试。”说到这儿,他从怀中取出几枚红色药丸,“老先生知道我此行山高路远、颠簸劳顿,怕小锋途中遭难,就给了我几颗续命灵丹以防万一。”他将那些药丸给三人看了一眼,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,愁苦着面色继续说道:“我回到建康,将一切打点好,只剩路上的盘缠和医费还远远不够,这是最关键也最棘手的事……我并不想麻烦江湖上的朋友,还有我身边几位好友相助。老朽行走江湖三十余年,徒有一身虚名,过得始终是清贫日子。我也深知这人情一搭,便再难还清……”黎涛言辞恳切,不知不觉落下泪来。
归侣耐心听着,脸上依旧毫无表情,略带斥责的问道:“所以你才去广陵找到乃兄黎波,你们二人密谋好要用郡中百姓的钱来为令郎治病?”
黎涛痛苦的神情中夹杂着无尽的内疚与羞愧,他的脊背塌弯着,双腿一软,猛然间跪倒在地:“我思来想去,此事也只有我兄长才能帮我。我俩平日里很少联系,于是我先飞鸽传书给他,向他询问情况,没想到过了两日就收到了回信,信中说他有办法可以快速筹钱来救小锋,我……我便一时迷了心智,听了他的话。”黎涛哭诉着,眼里满是悔恨,“等我到了广陵,他钱已凑得差不多,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多的金银贵物。他想与我三七分,我三他七,我自然不会答应,为此我俩当日还闹出了些许不和。我见财起意,一咬牙一狠心,第二天便暗中雇了一辆驴车,将这些财宝银两全部偷偷带回了建康……”
赫连景杉上前将他扶起,平静地接过了话头:“你之所以敢这样做,一是心中爱子的善念和贪财的恶念所致,二是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,靠的便是你精湛的武艺和心里那股狠劲儿,你知道此事一旦做成,你俩就必定是一股绳上的蚂蚱,他也不敢拿你怎样。可你万万没想到,他竟顺水推舟,将这诈骗一事全部推到了你的身上,还招致暴血盟派人前来讨伐。”说着,他转头扫了一眼归、卢二人。
黎涛长叹一声,点了点头;“小兄弟这几日确实已将我调查得清清楚楚,老朽无话可说……只是我那兄长,自打我回来之后没过几天,广陵那边就没了他的消息。我虽与他生有嫌隙,可毕竟血脉至亲,也着实令我担忧。”
“这便是我向你确认的第三件事。”赫连景杉一字一句肃然道:“广陵郡太守——黎波,欺压百姓时日已久,郡中人人怨声载道,敢怒不敢言。他此次与你谋划骗取钱财,也只是找个正当的理由行恶罢了,虽不排除他有救侄之心,但证据确凿,此人怙恶不悛,我已代表广陵的百姓们将他处决,首级也交由乡亲们处理。”
此话一出,归、卢二人先是震惊,继而欢欣得拍手称快,在他们眼里、在整个暴血盟的情报网中,黎波早已被认定为一个压榨百姓、残害同僚的奸恶小人,只是苦于他身在官场,不好接近,没想到竟命丧在这幽冥门的少年杀手手中。
黎涛被这些冰冷的言语反复敲打着内心,他生性淡泊,虽在市井中有不少知己好友,却从不喜结交达官贵人,因此与他兄长并不熟络。可就在黎波回复他小锋的救命钱有法可凑的时候,他也确确实实对他心生无限感激。如今听到兄长身死的消息,他心头一懵,呆愣了良久才回过神来,想到天地之间自己除了病重的爱子以外再无亲人,不由得凄然一笑,落下泪来。
赫连景杉继续以冰冷的语气说道:“黎前辈,我深知你爱令郎胜过一切,可这钱你确实不该侵占,还请你全部返还。令郎的病,我来找人帮你医治。”
黎涛听他前面几句,越听越是绝望无助,可听到最后,心中的阴霾好似忽然被一道阳光射透,继而又被慢慢驱散。他紧紧拉住了赫连景杉的手,激动地说不出话来,双眼饱含热泪,嘴唇不断抽动着:“你……你当真……”
赫连景杉依旧是那副冷若寒霜的表情,语气却如春风般和煦:“没错,当真。”
黎涛立刻向他跪倒,掩面痛哭起来:“多谢小……多谢恩公!求你……求你务必救犬子一命!”
赫连景杉搀扶着他的双臂,耐心宽慰:“前辈不必如此,待我京城的事情一了,定当带着你和令郎往西边求医,片刻都不耽误。”
黎涛慢慢站起身,指着不远处那担银两,说道:“这些银两只是一小部分,其余的恩公你都已知道在哪儿,尽管去取。我天亮立刻动身,先去广陵向乡亲们赔罪。”
赫连景杉点点头。二人刚要走,就听见身后的归侣大喊一声:“慢着!”他面有愠色,手中铁杖在地上“咚咚咚”敲了数下,震得大地颤动。“黎兄,你我多少也有几年交情,刚才我让你交出银两随我走,你誓死不从,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鬼叫你如此,你就痛快照做。老夫不得不思考这五年前,我兄弟二人究竟帮了个什么忘恩负义的东西!”说到最后,已是厉声斥责。
黎涛一揖到地,满脸歉然:“两位老哥哥,待我将犬子之事一了,必赴泰州向贵盟主及众兄弟谢罪!”
卢俦此时已弯弓搭箭,弦上架着两发锐矢,各指向赫连景杉和黎涛的胸口。归侣摇摇头,冷冷地说道:“一,那财宝得全部交由我等处理;二,今日跟不跟我们走,由不得你!”说罢,纵身跳到二人身后,随之铁杖一横,拦住了去路。
赫连景杉脸上瞬间涌上一团黑气:“那就来试试。”他取下腰间的葫芦喝了两口,又重新放回,“我倒很想看看,是暴血盟厉害,还是幽冥门更胜一筹。”他平静地说着,右手的内力逐渐凝聚成一把短刀,左手的则凝聚成一面小盾。
双方剑拔弩张,一发不可收拾。黎涛眼看这场打斗无法避免,心下十分为难,可想到自己的爱子病重,自己也只能冒险一闯。
鹅毛一般的雪又开始落下,一时间万籁俱寂,只能听到在场四人的呼吸声。过了一会儿,更木梆子的“嘟嘟”声从街巷的东边慢慢传了过来,那更夫一点一点地走到四人身前。黎涛看到他转回来,知道已至五更,心念一转,突然意识到这个平民百姓看到这么多兵刃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畏惧,只见他神情呆滞,双眼向下直愣愣地看着地面,头上也落满了雪。黎涛刚要和他搭话,那更夫将眼珠向上一抬,冰冷地说道:“黎……黎老……你……来……”说着向他招了招手。
黎涛愕然一怔,不知这更夫是冻出了什么毛病,说话竟已如此僵硬,甚至有些不像活人。可他心生关切,也未及多想,走上前去询问情况。赫连景杉,以及归、卢二人也注意到此人十分奇怪,都停手看着他。
黎涛与他相识多年,每日砍柴回来都会有他为自己照亮一段回家的路,因此二人互相都很是关心体贴。黎涛以为他真的是受冻太久,冷得说不出话,于是先帮他掸落了头上的积雪,又细心地为他揉搓双臂。“咚”的一声,更夫将手中的更木梆子扔在了地上,接着左手抓住黎涛的手腕,缓缓问道:“你……可知……我……”
黎涛听不清他说的什么,将耳朵凑了过去。
那更夫这时突然大笑起来,笑声极为凄厉。黑夜之中,雪落无声,更衬得这笑声恐怖诡异至极。黎涛一惊之下,连忙后退,可手腕被他紧紧抓着,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,一时间竟难以挣脱。笑声过后,那更夫似是变了一个人,双眼饱含怨毒,恨恨地对黎涛说了一句话。这回终于听清楚了他说的什么——你可知我是谁?
话音刚落,更夫的笑声又变成了摄人的尖啸,整个人五官扭曲,宛如发狂。“兄弟你……你怎么……”黎涛惊恐的询问着,更夫此时已将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他的身上,二人抱在了一起。
片刻间,突然听到连续的“噗噗”几声,黎涛抱着更夫双眼圆睁,嘴缓缓张大,身体僵硬在了原地。“这是你……应得的!”更夫带着恐怖的笑容,伸手向前一推,将黎涛推倒在地。在场的三人这才看到,那更夫手上明晃晃地正拿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匕首。
“黎前辈!”赫连景杉大惊,率先冲上前去,见黎涛胸腹间正汩汩地向外流着血,急忙伸指封住了他上半身的多处要穴。此时那更夫犹自手舞足蹈,仿佛手刃了仇人一般欢欣愉悦,大笑不止,口中仍在喊叫着“你终于还是死在了我手里”。
赫连景杉惊怒交集,右手探出掐住了那更夫的脖子,想要将他捏死,忽然间竟感觉着手十分冰凉,就像掐着一具早已凉透的尸体一样。他五指微动,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异常,将那更夫的头向后掰,凑近一看,只见下颚皮肤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痕,随着头颅的后仰,这道伤口也慢慢张开,里面的血早已流干,只残留着些许深红色的血痂。
“此人已死去多时……”赫连景杉望着那道伤口自言自语,他掰着更夫的头左右看了一眼,似乎明白了什么,立刻纵身跃上了屋顶。
月光照耀着飞雪,天空中一片银白的色彩。赫连景杉四下张望,猛然间双眼凝注,大喝一声,如一团青雾般朝东边一处民房掠去。这栋房子旁边长有一棵大树,树冠高出房顶一两丈。就在赫连景杉飞奔过来时,一个黑影隐现在那粗大的树干之后,轻巧地跃上树梢,正要借力飞向更远处。“留下吧!”赫连景杉双手内力已凝聚成一把长柄大刀,朝那黑影脚下的树枝当空劈下,“嚓”的一声,枝条被纷纷切断,那黑影没了依托,立时坠了下来。赫连景杉此时已落至屋顶,双手的镰刀又瞬间成了一杆长枪,朝那黑影直刺过去,想在半空中将他身上捅个对穿。谁料这黑影轻功身法极高,竟能在无所借力之时凭空挪移,他向右平移了半尺躲过枪尖,又安然落回了屋顶。
明亮的月光下,赫连景杉这才看清,原来这黑影人内里穿着一件黑色夜行衣,腰悬长剑,外面披着一件连帽斗篷,盖住头蒙着面,全身上下只露着一双手和一对眼睛。
“你是何人?为何躲在暗处控尸杀人?”赫连景杉气愤的神色中带着些许镇定。
那黑衣人一言不发,怪笑一声,突然间寒光乍现,长剑直逼向赫连景杉的胸口。赫连景杉见他手中剑当胸直刺,长枪又立时变幻成两把短刀,左刀架开他的兵刃,右刀劈向他的左肩。黑衣人将身一侧,长剑圈转,拦腰横扫。这几下动作行云流水,迅快非常,赫连景杉连忙向后闪避。“没想到此人不光轻功卓绝,剑术也不赖。”他心中暗想,实在想不出此人是何身份。黑衣人仗剑而立,清啸一声,长剑在月光的掩映下如一条银蛇般再次向他攻来。
猛听得“嗖”的一声,一发快箭在黑暗中激射而出,撞在剑身上,紧接着第二箭射向黑衣人的头脸,这两箭快如电闪。他急忙侧头,箭矢尾羽还是刮掉了兜帽,露出了里面的头发——一个道士的发髻。
“卢前辈!留活口!”赫连景杉朝暗处的卢俦喊道。接下来的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……密如连珠、声若急雨。那黑衣人定定心神,左手捏着剑诀,右手长剑随之舞动,时升时落、忽起忽跌,龙卷一般迎向那箭雨。窸窸窣窣之声不断在耳边回荡,剑光化成一道道银色的残影将箭矢纷纷斩落,卢俦的“连珠快箭”竟未伤到他半分。
黑衣人桀桀怪笑,重新戴上了兜帽,猛觉身后涌出一股压倒性的气息,迫得周围的雪花都从他身侧劈散流开。他来不及转身,整个人向前飘然飞出,紧接着身子扭转,长剑顺势向后一送,“当”的一声,剑杖相碰,他借力倒飞出去,轻巧地落回屋顶。
归侣握紧手中犹自颤动的铁杖,心中惊奇这黑衣人的轻功竟已卓然到如此境界。自己这一杖力大势沉,一般人立时就能被压迫得内息窒塞,无法移动,此人竟能借着杖风凌空而飞。凭虚御风之姿,若非身着黑衣,真与那天上仙人别无二致。
此时,卢俦也从暗处现身,三人分站三角,已将这黑衣人围在中间。他四下一看,仍旧一言不发,长剑一抖,攻向卢俦。赫连景杉和归侣一齐从后方包抄而上。卢俦凝聚心神,取一支锐矢搭上弓弦,挽弓如满月,瞅准那黑衣人的右手手腕射去。黑衣人突然停步,双足一点,倒跃两尺,同时长剑疾伸,剑尖颤动,瞬间将箭矢从中劈作两半,紧接着“叮”的一声,箭头便即搭上了剑尖。两样兵器相触一瞬,他右臂猛地一缩,剑尖竟好似涂了凝胶一般,黏住了飞矢。
这一套动作与刚才斩落连珠箭的剑法大不相同,只见他以剑尖控制那两半箭矢已是快中显慢,再无先前风卷残云般的迅捷,反而像那濛濛细雨,柔和万状。眼看赫连景杉和归侣距他越来越近,他依旧运剑柔缓迟钝。待两人与他相距丈余,他猛然一转身,长剑随之向后一甩,剑尖上的两半箭矢便又离弦一般分射向赫连景杉和归侣。这一下大出二人意料之外,急忙各举兵器格挡,那黑衣人则趁机蹿出,一脚踏在归侣的铁杖上,飞出去老远,就此隐没在黑暗之中。
卢俦极目远眺,弯弓搭箭,仍欲一箭中的,归侣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:“不必了……此人已跑远了。”
赫连景杉跃下屋顶,重新寻到了黎涛的位置,此时他已奄奄一息。他检视黎涛的伤口,冰冷的神情逐渐浮现出了几分悲痛。黎涛则面含微笑,一边从怀里取出那几枚丹药,一边说道:“能在死前得恩公一诺,我已无憾……这药丸烦请恩公妥善收好,我儿小锋……就托付给恩公了。”
赫连景杉十二岁艺成,距今已有六七年的时间。在每次出任务的过程中,他经历过旁人的不少生死离别,心中的情感也因此被击打得越发冷漠麻木。可首次来到这寒冷冬日里也蕴含着无限温暖的江南,遇到这位为了爱子而行将踏错的苦命父亲,赫连景杉的心竟有了些许触动。
“前辈,你有没有与道士结过仇怨?”赫连景杉定定心神,冷静地询问道。
“道士……老朽行走江湖几十年,好友多而仇敌少,更没有与道士相识过。”黎涛看着他苦苦思索的眼神,当即安慰道:“恩公不必再介怀那人身份。生死祸福,皆是定数,老朽这回正是‘多行不义,必自毙’了。”说完哈哈一笑,可此时的他也只能干笑几声,边笑边吐出了几口血。
赫连景杉为他擦去嘴角鲜血,神色间满含怒火:“前辈放心,晚辈定会将令郎的病治好,更不忘查清凶手,为前辈报仇。”
看着他无比坚定的目光,黎涛欣慰一笑,点了点头,轻轻握住了他冰冷苍白的手。
归、卢二人已悄然站到了赫连景杉的身后,黎涛看着他们的身影,平静地笑了笑。归侣依旧面无表情,只是站在一旁,心事重重。
黎涛这时忽然想到一事,用最后的一点气力问道:“老朽还有一事不明……恩公为何在那更夫与我相遇时不直接现身,反而要隐在他身后?”
赫连景杉认真地说道:“幽冥门规:在尚未完全查清要行刺之人的行为、目的前,不可轻易动手。晚辈当时也是怕那更夫发现了前辈藏金的秘密,因而有被灭口之危,这才隐在他身后耐心观察。前辈良善之心,晚辈已然知晓。”
黎涛恍然大悟,他微笑着点了点头,双眼缓缓闭上,握住赫连景杉的那只手也垂了下来……
赫连景杉走到一旁,用裹金银的粗布敛了敛他的尸身,站了起来。只听身后的归侣说道:“我二弟告诉我,那道士使的是‘嫏嬛派’的剑法。”他长叹一声,继续说道:“此事十分蹊跷,那嫏嬛派弟子都是常年不下山的修道之人,绝不可能从太白山赶着两千里的路来到建康,只是为了这些许的私人恩怨。”
“没那么简单。”赫连景杉取下腰间的葫芦,喝了几口,“此人不光轻功、剑法超群,更掌握一种控尸之术,这种异术我曾在湘州一带见过。”他想了想,接着道:“那更夫在出现之前就已被他一剑封喉,之后他再用药物堵住死者双耳,药力自从耳部进入脑髓。施术者也可将自身的部分思想、意识,通过这些药物短暂地转移给死者,这种转移之法十分阴毒,又很是诡异难测,因此才有了尸体为人所控的假象。”
“所以,真正的凶手不一定就是那道士?”归侣若有所思地问道。
赫连景杉点点头:“没错,能做到控尸杀人的,须得精通医理,更要在用毒方面十分擅长,这些想必道士都不会深谙。所以此人必定只是与他熟识,替他杀人、用药、施术,然后在一旁静观,真正的凶手也许并未现身。”
归侣沉吟片刻,说道:“此人剑法得自嫏嬛派真传,从这点出发,许能找到真凶。”
赫连景杉负着那担金银,捡起那把杀人的匕首别在腰间,又抱起黎涛的尸身,漠然道:“这些事我自会查清,二位请便吧。”
“小友留步!”归侣喊了一声,“烦请小友将这财宝与尸体一并留下,我等好回盟复命。”
赫连景杉置若罔闻,回过头瞥了二人一眼,身形一晃,在忽明忽暗的月色下如青雾般向西远去。
归侣又一次拦住了卢俦的箭,脸上浮现出难以明言的神色——还会再见的。